四九城有三道城墙，宫城，内城，外城。
傅府的车队穿过外城门，内城门，很快就到达了府邸。
楚宁浠翻身下马，刚要迈步却又停下来，仿佛很不愿意进到这个门里。
是的，不愿意！
她离开傅家前放过狠话，也在心里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再不踏进傅家半步。
“怕了？”
风流纨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宁浠暗暗挺直腰板。
谁怕了？
“既然不怕，就走吧。”
傅三爷走到她身侧，意味深长道：“楚宁浠，没人敢怎么你。”
你现在是整个傅府的祖宗。
救命祖宗！
楚宁浠冷笑，“秦知裴，你不需要用激将法。”
秦知裴：“这回总算是记住我名字了？”
纨绔吗？
谁能记不住呢！
楚宁浠淡淡地吸一口气，一脚跨进高门槛。
傅总管一见人来，忙撑着伞跑过去，笑得一脸舔狗模样。
“薛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
楚宁浠看他一眼，“傅道之呢？”
怎么又是直呼姓名？
傅总管心里嘀咕一声，舔得越发的来劲，“老爷已经沐浴更衣，就在书房等着姑娘呢！”
楚宁浠：“你家老太太还有气？”
傅总管狠狠一噎，“有，有，还喘着呢，就是……”
“把傅府的孝子孝孙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到病床前。”
楚宁浠冷冷打断，“万一那香点不成，还能听几句老太太的遗言。”
“啪哒！”
傅总管手一软，伞掉在地上，眼睛慌里慌张地去看自家主子。
偏偏两个主子都没出声反对，三爷还把脸一板，“照薛姑娘说的话去做。”
傅总管连伞都顾不得捡，抡着两条胖腿就跑了。
刚跑几步，又折回来。
“薛姑娘，按着三爷的吩咐，衣裳鞋袜都备好了，热水也都备下了，你……”
“先见傅道之。”
楚宁浠嫌傅总管碍事，把人往边上一拨，淋着雨，背手走进深宅里。
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但纤背挺得笔直，步子迈得极稳。
傅总管识人无数，这一刻，他竟然从这背影看到了一种“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的气度。
奇怪。
一个乡野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来不及细思，便又跑开了。
身后，傅家两兄弟交换一个眼神后，极有默契地分了工——
长子长孙去守着老太太；老三去书房盯着。
傅而立想着老太太最疼老三，心一点点沉到底，“万一真的……你赶紧过来见上一面。”
“好。”
秦知裴点点头。
两兄弟在二门口分了道，秦知裴见大哥脚步发沉，突然追过去，一拍他的肩。
“哥，别担心，我觉得这回有戏。”
……
书房里，灯火通明。
楚宁浠用力掐了两把眉心后，推门走进去。
傅道之蹭的一下站起来，迎上去，小心翼翼的唤一声：“薛姑娘。”
楚宁浠看着他，“笔墨纸砚准备好了？”
“按姑娘的吩咐，都已经备下了。”
“那便写吧！”
“写什么？”
傅道之神色茫然。
楚宁浠没吭声，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楚宁浠。”
跟进来的秦知裴追问，“你让我父亲写什么？”
楚宁浠抿了下唇，突然往边上的椅子一坐，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脸色如窗外雨天。
傅道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站不稳。
完了！
是不是又不行了？
秦知裴却敏锐的察觉到，楚宁浠的肩膀往下沉了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一点一点把她压垮。
秦知裴一想起她在傅家府门口的犹豫，豁了出去。
“楚宁浠，是你自己说的，一成把握都要试，盖棺事则已，你总不忍心让你祖父走得不安生。”
楚宁浠冷笑，“再说一遍，不要用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秦知裴：“……”
楚宁浠抬头，目光不浓不淡地向傅道之看过去。
傅道之又惊了一跳，这双眼里满满的嘲讽，浓得都快溢出来。
楚宁浠站起来，漆黑眼眸与他对视。
“你写一封家信，说什么都可以，家长也行，里短也行，就像你儿子平常给你写的家信一样。如果我没有料错……”
楚宁浠的声音轻而颤——
“他的心魔是你的这封家信。”
什么？
家信？
薛行的心魔是一封继子写给他的家信？
秦知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去看傅道之，后者脸上的震惊，比他还甚。
“楚宁浠，你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
最艰难的话已经说出口，楚宁浠不再犹豫。
“除了我父亲外，他还有二子一女。女儿死于难产，儿子在瘟疫中先后去世，这些人，都是他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秦知裴很同意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
楚宁浠看着傅道之，“能让他牵挂的，就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
傅道之拼命地摇头。
“绝不可能，我没让他们进门，我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楚宁浠，他应该恨我，你弄错了，你肯定弄错了。”
“因为。”
楚宁浠语气说不出的森然，一字一字。
“他已经没有别的儿女可以牵挂。
因为他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对你寄予了深切的希望；
因为，他煞费苦心的要你成才，逼你成才，最后放你远走高飞；
因为，你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是他的骄傲。
因为，那张休书被你母亲撕了，你还是他的继子。”
楚宁浠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割肉，割在了傅道之的身上，他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剧烈的换着气。
我是他儿子？
他竟然把我当儿子？
他竟然还把我当儿子？
我……
傅道之喉咙里发出“嗷呜”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父亲！父亲！”
秦知裴大叫一声，冲过去把人抱住。
傅道之却一把将儿子推开，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爬到楚宁浠面前。
抬头，已老泪纵横。
“楚宁浠，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假的。”
楚宁浠眼中的泪，也缓缓流下。
她多么希望是假的。
那样，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精于算计的傅府老太太，命丧黄泉；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任由傅家倒霉，死人，丢官，最后败落得彻彻底底。
她就可以用整个傅家，为死去的三条人命做陪葬。
反正你们傅家的高楼是踩着他上去的，现在因为他楼塌了，不正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