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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累了,就闭上眼睛躺在丁香树下,任由地上散落的紫色花瓣把自己包围起来,让香气飘进自己的鼻子、肺、血液,每一个细胞。
  ——小璇,你在做什么?
  ——妈,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不要小璇了吗?我也想跟你去温哥华啊。
  ——傻孩子,又不听话了。
  ——不,不是我不听话,明明是你不要我了……
  “喂,醒醒……”有人在拉她的胳膊。
  她睁开眼睛。一张男孩的脸。不薄不厚的嘴唇,明亮多情的眼睛,挺拔的鼻子,眉峰斜长入鬓。
  长成这样,不会是树精吧?她吓得立即爬起来,就想跑。
  树精却捉住了她的手:“同学,你……没事吧?”他的手光滑温润,声音也轻懒好听。好像不是妖怪。她转过身摇了摇头,但还是甩开他,一溜烟跑回教室去了。
  半小时后,班主任洪齐州领着树精再次走进教室。
  “大家好,我叫白烁。白色的白,闪烁的烁,就是一道白光的意思。”他微微弯了弯腰,礼貌得体。引得下面的女生不约而同地起哄。有胆大的还大声喊,是小白脸的白吧。
  她注意到白烁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这边,不由自主地身体往下缩。糟糕,被他认出来了。
  白烁,这名字怎么像在哪儿听过?
  坐在她斜前方的张瑜回过头,丢给她一个小纸团。她接过来展开:他是白主任的儿子。
  哦?她听爸爸提过,这个白主任在南山可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儿子怎么会来五中这种普通中学上学呢?难怪他的衣服,一看就不是工薪家庭的孩子穿得起的。
  她正想着,白烁已经走下讲台,朝她这边走过来。她觉得自己的脸皮发烫,心嗵嗵嗵地快跳出来。白烁走过她的座位时,她紧张得把手边的一个作业本碰落到地上。
  白烁停下脚步,弯腰帮她拾起来。把本子放回她桌上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封面,小声说,原来你叫杜璇啊。
  她的心又漏跳了几拍。白烁越过她的座位,向最后面的座位走过去,她却发现自己的桌上多了一个奥特曼变形蛋玩具。
  奥特曼鼓着一对奶黄色的金鱼眼,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看得她忍不住一笑。转过头,白烁已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看见她回头,他微微一笑,向她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
  那一段时间,她担心白烁把那天她一个人躲在北门哭鼻子的事到处乱说。可是有天放学,葛凯风在小吃摊位上,和洪橙说白烁是被育英二外开除了,才来五中上学的,她忍不住替白烁说了几句话。
  等他们讨论完,却发现白烁就坐在他们身后。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白烁一开口,竟然不是和她说话,而是主动找洪橙帮他补课。也许他其实是想接近我,又不好意思,所以才绕着弯子去找洪橙的吧。
  去洪橙家那天,她趁洪橙和葛凯风都不在房间,还是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
  “你们女生真是爱吃醋啊。”白烁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咸不淡地说,“我找洪橙补习,当然是想和她交朋友啊。她是长得胖了点,还戴副傻眼镜,可我又不是外貌协会的。
  我好看,她好玩就行了啊。她一点儿也不装。而且,也喜欢听罗大佑。啊,对了,她还会搭那么难的模型。不过那个葛凯风有点讨厌。你帮我提醒她一下,少和那种垃圾人玩。”
  杜璇只觉得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原来他真对洪橙那个傻胖妞感兴趣。
  “那……那天你送我个奥特曼,什么意思啊?”她问。
  “哦,你不是哭唧唧地走了么,我看地上有个变形蛋,以为是你的,就捡起来喽。原来不是你的东西啊,那你傻乐什么?”白烁望着她,目光带着一点狡黠。
  “白烁,你耍我?”她又气又急。
  “耍你?是你自己自作多情,小心眼吧?”白烁踱步到洪橙的长桌上,拿起一个滑梯微缩模型,放在手心把玩。
  屋外响起董莉喊吃饺子的声音。白烁把模型放回原处,又细心地盖上花布,瞥了一眼杜璇,吹着口哨出去了。
  混蛋!敢说我小心眼,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杜!杜璇气得头顶快要冒烟了。她站起身,走向长桌,掀开盖布,把滑梯拿下来,握在掌心,走出洪橙的房间。
  阿姨,我来帮你盛饺子。厨房很快响起她讨好的声音。
  “杜总,吃饭了。”齐姐第二次敲响阳台的门。齐姐是她请的女佣,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山东人,人利索,不偷懒,已经在她家做了六年了。
  “知道了。”杜璇收回思绪,沉声答应着来到饭厅。桌上摆着一碟香酥鸡,一盘香菇菜心,一大碗海带排骨汤。
  白烁一年到头,也就一两次会在家吃饭。家里没有小孩,杜璇吃得又少,就嘱咐齐姐只做两个人的饭。白总要是回来,再临时加菜。
  她让齐姐也坐下来一起吃。饭厅装修得再奢华精致,桌前吃饭的也只有两个相对无言的女人。一片死寂中,连咀嚼声都减弱到几乎没有。杜璇胡乱吃了两口,就回自己房里了。
  她把一盘影碟塞进蓝光读碟机,床对面的液晶屏幕上很快开始播放一部电影。杜璇从两年前开始失眠,每天晚上就看各种电影,一直看到睡着。
  她选的大部分是国外的枪战片和战争片,从来不看爱情片。每当飞机大炮频频轰炸,间谍在屏幕上跑来跑去,时而激动叫嚷,时而戏谑沉默,她就会莫名地获得一种安全感。
  比自己活得还要费劲的人,大有人在啊,不是吗?
  只是有时候屏幕上一晃而过某个像马龙·白兰度,克里斯托弗·瓦尔兹这种混不吝气质的男演员,她就又会想到白烁。然后就抱着烟灰缸坐到露台上,对着花花草草和头顶的夜空,一根一根地抽烟。
  阳台上的墙角还有把旧吉他,十几年了,也没坏。那是初一上学期,她和爸爸说想学吉他,磨了很久,他才买的。
  她去报班上过课,半个月后手指头磨破了一层皮,学会了《爱的罗曼史》、《雨滴》这种最基本的曲子,就不去了。那段时间,只要白烁不理她,她就一个人在家里抱着吉他,乱七八糟地重复弹那几首曲子。十个手指尖又磨出血来,还在继续。
  那天她把洪橙的模型弄坏了,一走出她家,白烁就笑嘻嘻地拦住她。他真聪明,猜出是她干的。
  “我没告诉她,知道为什么吗?”白烁把她推到路口边的墙上,双臂扶住墙,把她圈进臂弯。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啊。”他捧起她的脸,低下头吻了她。她的初吻。
  “你比她有眼光。”他的语气温柔,又长又密的睫毛在她的脸上颤动。
  足足两个月,她和白烁整天泡在一块儿。有时候,他凶巴巴得像只疯狗,当着张艺淼和高晟的面,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有时候,又抱着一堆价格不菲的礼物,跑来向她道歉。
  他从来不让自己去他家,也不喜欢待在她家。他们常常去小公园,躺在草坪上说话。白烁喜欢趴在她的膝头,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偶尔,还会背波德莱尔的诗给她听。
  ——温柔的心憎恨黑茫茫的虚无。天空像临时祭坛美丽而愁苦,太阳在自己凝固的血中消散……
  她不知道那些诗句的意思,只轻轻捋着他额顶的头发。
  “杜璇,你喜欢我的,对吗?”每次背完诗,他都要反问一句,得到肯定答复后,窝在她的膝头,安心地笑了。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找她吵架。芝麻大点的事,也会惹怒他。事后又来和她道歉,像只哈巴狗一样哄她。一开始,她把这些理解成他的坏脾气。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种模式,甚至还有些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她忽然找到了一种道德优越感。
  都是你的错,我一直在忍你、原谅你。你是改不掉的了,除了我,还有谁会理你呢?
  有一次白烁又道歉,她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很像那个不要自己的女人:都是你的错,是我一直在忍你、原谅你。除了我,还有谁会原谅你呢?爸也不可能,你知道吗,妈?
  这种掺杂着受虐感的快乐,让她几乎上瘾。她再也不会正眼看其他的男孩,但白烁却像只花孔雀一样,不断对其他女孩开屏。可每次她都会原谅他。
  谁让你是那个总爱犯错的人呢,和她一样。
  她按照白烁的意思,给洪橙写过几次纸条。水泥厂的事之后,白烁对她说,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洪橙和葛凯风。她望着他,也觉得他有些过了。可又想,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我都不理解他,还有谁会呢?
  校庆案平息后,洪橙没多久就退了学。她和白烁就成了五中公认的一对,连老师都不怎么管他们。
  高考后,白烁去伦敦留学,她也考进邻省的一所邮电大学。四年后,白烁回到南山,她也毕业了,在邮政局上班。
  一天下班后,白烁开着一辆白色的穆塞拉戈跑车来接她。07 年,整个南山市也看不到一辆跑车。白烁把车就那么停在邮政局门口,灰扑扑的邮政局大楼立刻显得格外寒碜。她也一下子成了全大楼最令人羡慕的女孩。
  有一晚,白烁在车里要了她。事后,他趴在她的胸口,再次问起那句话——杜璇,你喜欢我的,对吗?
  两年后,一次安全措施没做好,她怀孕了。她的例假一向不准,再加上身边没有母亲提醒,等到觉得不对劲,已经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
  她把怀孕的事告诉白烁,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冷着脸,指责她故意耍手段,和他逼婚,要和她这种心机女分手。她再也绷不住了,大声说分手就分手,她才不要孩子有他这种爹。
  刚说完,她就知道不妙。白烁眼神疯狂地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猛甩向花坛。她流产了。医生说,孩子月份有些大,恐怕会影响以后受孕。
  她下定决心要和白烁分手。三天后,白烁捧着一大束丁香花,一步一磕头,一路磕到她的病床旁。掏出一只三克拉钻戒,向她求婚。
  她没看钻戒,望着丁香花出神。
  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可我想好好照顾你。床边的白烁信誓旦旦。
  杜璇望着他肿破的额头,蒙上被子,哭了一晚。
  连着四天,白烁都让人捧来一大束丁香花到病房。第五天的时候,她望着紫色的小花,喃喃自语:是啊,都是你的错,除了我,还有谁会原谅你呢?
  那年夏天,他们结婚了。但是婚礼当天,男方家长并未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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