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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柳梅和祁绣春前脚出院,后脚就商量着画完那副《水月观音》。只可惜当年的纸太脆,如今再在上面接着完成怕是不行了,干脆重作一幅。这次她们决定用泥板临摹壁画。
  首先要选板。两人在外面逛了好几天,搬回来一块半扇门那么大的实木板,还不忘对小麦和蒲芝荷解释说,复合板容易变形,用不成,就得买实木的。
  即便是莫高窟也无法一开凿好就直接作画——石壁又粗又凹凸,根本画不成。古代巧匠用泥土掺和沙子、棉花、胶、矾、水,抹在石壁上,制造出地仗层,然后在其上作画。祁绣春对此最是熟悉,她和老姜在敦煌都曾肩负地仗层病害治理的工作。
  祁绣春和杭柳梅不知从哪倒腾来敦煌本地最对味的澄板土,和泥瓦匠似的打碎结块、加水搅拌、放置沉淀、取中层细泥勾兑五花八门的材料以备使用。
  两个老太太在木版上覆盖一层麻布,以增加泥面的附着能力,然后在蒲芝荷和小麦敬佩的目光中戴上护目镜,人手一只钉枪“咯嘣咯嘣”地把麻布钉实,才将准备好的泥敷上去。邻居以为他们在装修,正要找物业投诉,声音突然都没了。因为她们终于要开始临摹了。
  与接下来的起稿、修稿、过稿、定稿、敷色、勾线、调整这七步相比,之前那几道工序的劳动量可以忽略不计。单是起稿这一项,就已是大为不易。
  从榆林窟西壁《水月观音》现如今的照片来看,它比起几十年前两人第一次临摹时又损毁了不少,两个老花眼须得凭着一股人定胜天的精神,费力地把线条从漫漶不清的原作中挑出来画在纸上。
  “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杭柳梅最服白居易这篇《画水月菩萨赞》,把她当年没画出来的高妙气韵都写出来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年轻时连那么重杂缭乱的《文殊变》和《普贤变》都临摹过,都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画下来的。
  杭柳梅偷懒和祁绣春聊天:“绣春姐,后来你还有过黄汉文的消息吗?”
  “听说他再婚去南方了,谁知道呢!”
  “莺莺也不找她爸?”
  “她比我想得开!她结婚的时候我说要不要问问她爸,结果她告诉我,她给我女婿说她爸早死了,那就这么着了呗!”
  蒲芝荷给杭柳梅取快递回来看两人还在说小话,监督她们加快工作。杭柳梅和祁绣春对视一眼,背过去又不知嘀咕了什么,转过身来换了话题。
  杭柳梅问:“芝荷,你现在画画状态怎么样?”
  “前段时间事情太多有些影响,最近还行。”
  “那就行,我和你绣春奶奶商量了一下,这幅画儿啊,咱们三个人来合作。”
  蒲芝荷强烈反对:“我?滥竽充数混在里面会被人一眼揪出来的。”
  祁绣春劝她:“怎么会呢?小梅一直夸你,我们可都看好你啊!对了,那个手镯你不要了吧?”
  蒲芝荷却说:“还要的。”
  祁绣春看她像个怪人:“你这孩子,事情都翻篇了,怎么还要花冤枉钱?”
  蒲芝荷靠在桌子上,两手向后撑着边想边回答:“虽然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故事,但是我第一次参与一段真实的有关敦煌的历史,我自己留个纪念,你们就让我矫情一下吧。”
  刚说完就来了个电话,蒲芝荷走到一边去接。
  祁绣春给杭柳梅递了个颜色:“是她男朋友打来的,你信不信?”
  “能看出来,刚那眉毛这样的。”杭柳梅说着用手拉下自己的眼角比划。
  “要我说她还不如分手算了!小祝这个孩子太活泛,只顾着面上抹匀,底下的心不实诚。”
  “咱们俩多嘴不合适——你想想当年你明知道我那么讨厌黄汉文,后来还不是和他结婚了!”
  “我那会年龄拖大了心里着急,遇见一个合适的可不就跟唐僧似的稀罕,而且他还往我这生扑,我才鬼迷日眼被骗了。不对啊,我怎么觉得这些年你变胆小了?”
  “我不就是被你和小麦他爸妈的事弄怕了嘛,我怕我这一掺和,最后还是两败俱伤。”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们家儿子和麦穗上次不是说好像要和好?不是啊?那我白高兴了。你这当亲妈的好歹得穿个线……”
  杭柳梅被祁绣春这叽叽呱呱的安排吵得头疼,连声回答:“在办了在办了……”
  蒲芝荷和祝甫的电话很平静,祝甫就在小区门口,他问她愿不愿意下楼再见一面。
  在这之前,他们其实已经聊过一次了。祝甫和蒲芝荷商量,在祁绣春那定制的镯子不仅不能退,还要加钱换个大的,并且得说是祝甫要买的,在他领导面前落个好。
  他还让蒲芝荷给祁绣春解释说婚博会上只是两个人闹别扭而已,这将来就是他们结婚的三金。至于镯子,要真这么办了,也完全可以他们家买下来当作蒲芝荷的彩礼。
  又是这种借花献佛的事,蒲芝荷想也不想就把他拒绝了。这件事令祝甫异常愤怒,不光是为蒲芝荷的拒绝,还有她的态度。
  今天两个人必须有个了断。
  蒲芝荷出门的时候祁绣春和杭柳梅说今天是小满,枇杷该黄了,过去敦煌还有“赛青苗神”,要摆贡品烧纸钱……后面的没听全,直到见到祝甫,她都走神在想“赛青苗神”是什么意思。
  祝甫眉头紧锁,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嘴歪着去找烟屁股。看见蒲芝荷来了,他走到路边垃圾桶那把烟碾灭。
  蒲芝荷看他憋了一肚子话的便秘样,就让他先说。
  祝甫一反常态,提起一口气很正式地开口:“今天就一个事。咱们不要耗着彼此,要么脚踏实地结婚过日子,要么分手,互相给个决定吧。”
  蒲芝荷刚要回答,祝甫又害怕听到答案似的立刻把她打断:“你先想想你对我公平不公平,有多少人能从二十岁一直走到二十九岁,中间你离开那么久,我本以为经过这种考验以后我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想和你打电话说这件事,但我觉得电话对这段感情很不尊重,所以我现在才站在这里。我这次很严肃,你也可以好好考虑以后再回答。”
  蒲芝荷刚其实是想和他道歉,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但好像他们之间总是她是伤人心的那个。在他说完这段话的之前,她心里已经做好了选择。
  “祝甫,这件事本来就不论公平不公平,我想我们——”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祝甫平静地打断她,他不看她,瘪着嘴万分伤心的样子,好像立刻就能哭出来。他一秒也不愿等蒲芝荷,扭头走到停在路边的车旁,拉开车门坐上去,飞快地逃离现场。
  蒲芝荷透过车窗看到车后座放着一个蛋糕盒子,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他们在一起的九周年纪念日。
  蒲芝荷没有回杭柳梅家,也没有去追祝甫,而是一路走出了西门,走过鼓楼和钟楼,然后在南门外的公园里逗留到晚饭时才回去。
  祁绣春已经走了,小麦回来了。祖孙俩给她留了饭,是小麦做的菠菜面。蒲芝荷默默吃完回到房间,小麦敲门进来递给她一袋东西:“芝荷姐,这是祝甫哥下午送来的。”
  里面是两条花色相同的围巾。
  刚谈恋爱的时候祝甫问蒲芝荷为什么她从来不做一些小手工送给自己,比如围巾手套巧克力饼干,蒲芝荷没有当回事。在一起第一百天,祝甫嚷嚷着要过纪念日,在咖啡店里给她拿出来礼物,就是这条他自己织的围巾。当初他还给她炫耀,他全凭自学,刚开始的时候怎么都不对,重织了四次,到最后带着全宿舍的人一起给女朋友织围巾。
  这条围巾后来爬山的时候勾坏了,蒲芝荷就没有再围过,祝甫把它要了回去说自己能补好,没想到他重新织了一条。
  蒲芝荷把新的拿出来,虽然祝甫很努力找到了和上一条一样的棉线,但他自己也忘记上一条怎么制作出来的,那条围巾上的破洞依然在,新的也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蒲芝荷始终觉得他们的分手是一场玩笑,她突然反应过来一切都是真的,祝甫确实努力过,但是他们没办法在一起了。
  蒲芝荷躺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天都黑了,看看时间,十一点半。该睡觉的时候却没有了睡意,于是摸黑出去洗脸。阳台映进来花园的灯光,还能听见细碎的人声,蒲芝荷蹑手蹑脚地搬只小凳坐在阳台看楼下散步的人。
  有人从后面递过来一瓶饮料,是小麦。
  他说,这是冰的,你想喝可以喝,不想喝也可以敷。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她说,谢谢。接过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贴在眼眶上。
  “你们是不是都知道我们分手了?”她问。
  “嗯,今天下午我们都这么觉得。”小麦回答得很老实。
  “真是奇怪,明明知道没什么好伤心的,却还这样没出息。我最后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好像亏欠了他。如果他是和一个正常的女生恋爱,大概不用经历这些折磨。”
  小麦摇头,用他一贯又慢又稳的语气说:“可是追求你、和你在一起以及异国等你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罢了。你不是也一样吗?”
  “是吗?是吧。我们也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早知不合适,却拖到今天。”
  “我们专业课讲过一位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他和妻子艾琳的感情非常好,但他们只结婚三年艾琳就离世了。费曼在她去世之后给她写过一封信,信里面说‘距离我上次给你写信已经过去很久,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早就想给你写信,只是迟迟不愿提笔。’你看,即使是极端理智的科学家,感情也会走在行动的前面。人不是机器,你也不必一直反思自己。”
  蒲芝荷把饮料拿下来,两眼无神:“可是我们那么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为什么今天还是会伤心。”
  “费曼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故事,他的妻子去世后他表现得很平淡,直到有一天他路过一家商店看到橱窗里的裙子,觉得艾琳穿上一定会很好看,终于悲痛欲绝哭了出来。”
  蒲芝荷盯着小麦的侧脸听他讲完故事说:“小麦,你真的很早熟。”
  小麦笑了:“没有吧,就是一些课余故事。”
  “不过我们俩这点破事实在不配和人家的浪漫爱情做类比。”蒲芝荷自嘲完就不说话了。小麦和她一样数楼下散步的人头,就这么静静陪她坐着。阳台窗户大开,她在视线被发丝扰乱的时候伸手梳理一把。小麦站起来想帮她关上窗户。
  蒲芝荷制止他:“就让它开着吧,还能听听外面的声音。”
  小麦转身走回屋里,过了一会拿了一样东西出来。他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拨弦一手按弦,为蒲芝荷弹琴。
  蒲芝荷很少听古琴曲,觉得这琴声又柴又涩,是古稀之后才适合的乐器。今天才明白,古琴是要边看边听的。弹琴的小麦和平时的小麦不同,他收敛了她熟悉的气息,坐在她旁边的变成了一个穿越百年而来的古人。
  小麦沉肩坠肘,长臂游移徽位之间竟不显得局促,骨节分明的手在青色月光中变成一竿修竹,一琴一人天然造就。他弹琴的时候虫鸣人声都不存在了,一曲终了,一切又如常嘈杂。刚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弹过一首曲子。
  “这个曲子叫什么名字?”蒲芝荷问。
  小麦回答:“《梅花三弄》,你觉得怎么样?”他两手按在琴上和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十九岁的小麦好像又回来了。
  蒲芝荷点头,很好听,小麦,谢谢你。
  没关系,小麦说。只要你喜欢,小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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