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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香港?”蒲芝荷和小麦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
  杭柳梅背靠沙发,脚翘在坐墩上:“是,我老伴当年想去没能去,趁着我身子骨还行,我要代他走一趟。孩儿们,收拾行李看机票订酒店,动起来!”
  这样一来蒲芝荷就得回家找证件。和祝甫分手之后她一直在逃避身边的人,仍然没躲过关系好的大学女同学给她发消息,说她们聚会中途叫来了祝甫,他喝了个酩酊大醉,一直在唠叨两人分手的事。
  “反正那顿饭吃到后面我和他着急了,他那人说话真挺让人不乐意听的。”女同学在那边忿忿地说。
  “怎么了?”
  “他前面就一直说自己多么深情,对你多么好,早知你是这样,还不如早点和你说分手。我说也没人逼着他和你在一起,谈恋爱你情我愿的事情,别说得像他被骗了感情似的。然后他就开始了,说你这人有毛病,他为了你的破事一直帮你拉拢艺术家,你却一点都不帮他在领导面前装样子,害他这次升职也毁在你身上了。还说你们就为了个几万块的手镯闹掰了,你想要他不给买,你就不高兴非要买什么的,说得乱七八糟的。但我想着你肯定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吧!你也别由着他外面这样乱说呐,要我说你也站出来讲讲你俩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想到祝甫也成了分手后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但蒲芝荷不打算反击了,她无论讲任何一件事,终会传到祝甫耳里,然后发展成无止境的辩论,两人最后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蒲芝荷宁可其他人认为她变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怪人,就让事情停在她这,也挺好的。
  聊天框里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最后发来一句话:“他们都在给他介绍新女友,听说祝甫已经和一个谈上了。”
  蒲芝荷并不意外,她回复:“那太好了,祝他早点走出来吧。”
  “嗯,我意思他虽然一直在找其他人唠叨,但看起来恢复得也挺好,你也想开点。结婚这事到最后和谁都差不多。回头有空了到我家来玩吧,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娃才满月,现在都会叫人了,好玩得很……”
  蒲芝荷对这些事都提不起兴趣,她意识到是自己在渐渐和从前的生活脱节。她和祁绣春杭柳梅还在合画《水月观音》,照这个进度得画到明年了。她之前从没有这么刻苦过,她实在是太害怕在两位前辈面前掉链子了,于是日以继夜地画,在正式落笔于那幅泥板临摹作品前她早已练习成百上千遍。
  但她拼尽了全力也比不上杭柳梅信手拈来的一笔,这不只是经年累月的功底,还有天赋的差距。蒲芝荷并不为此沮丧,有杭柳梅这样的前辈带着她少走弯路是种幸运。在自满之前掂清斤两,她现在反而可以无所求地画画了。
  但是与杭柳梅相比,她是真的热爱画画吗?蒲芝荷当初接近杭柳梅,也是想见识如精卫填海一样的人怎样度过一生,看看画了一辈子的人最终会怎样。
  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成不了杭柳梅,但隐隐又觉得在某些地方她们是相同的。
  杭柳梅看似是因为热爱画画才留在了敦煌,其实应是因为敦煌,她才能坚持画下去吧。不只是她,老姜、祁绣春,还有那些出现在杭柳梅故事里的人,都是如此。
  蒲芝荷曾认为文物修复是“技”、艺术创作才是“道”,现在看来都是执念作祟。她引以为傲的灵光一闪,究竟是因为自己那一星半点的才气,还是六岁和二十六岁时遇到的草堂寺和敦煌的壁画?
  她有点想明白了,画画不是最重要的,画什么,甚至说守护什么,才最重要。
  蒲芝荷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他们殊途同归的一员,这问不了任何人,要想明白,也许得她自己去敦煌一趟。
  祝甫相亲的事情不光在朋友圈传开了,她爸妈不知怎么也知道了,但他们并不急于追问,两边默契地各自消化。借着这趟回家,蒲芝荷觉得也该和他们聊聊。
  “爸,就你一个?我妈呢?”
  蒲大师铺开了宣纸正画画,蒲芝荷开门走进来他抬眉瞥了一眼,左手拿起小茶壶,右手仍捏着笔画葡萄,一串又一串,答道:“你妈被门店的电话叫走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来取点东西,后面和杭老师外出工作要用。”
  “嗯,你跟着她干得挺好啊,展览什么时候开?”
  “过两天,你想来吗,我给你俩拿票了。”
  “就是问一下,不去了,我马上要出去采风,”蒲大师放下笔拿起一旁的热毛巾擦着手走到女儿身边,“看看吧,乱画的《春溪葡萄图》。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刚上手我教你画的就是葡萄,这种小东西最好学,但真正想画好可不容易,就好比齐白石的虾,人家为什么能成大家呢!但是闺女你记着,画画和现实不一样,要是一样东西轻轻松松给到你手里,但却很难甩掉,那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蒲芝荷站到桌子另一头,蒲大师新铺上一张宣纸,示意蒲芝荷过去,她走到他刚站的位置坐下,捏着笔简单勾勒《反弹琵琶》的轮廓。蒲大师站在她身后静静看了一会,点评:“你现在可以啊你,这几笔练得挺辛苦吧?”
  “没感觉,在那就是埋头画,不想那么多。”
  “嗯——挺好,还是刚说的,要是一样东西它很难得到,你却能为它废寝忘食,最后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那这件事你就做对了。”
  蒲芝荷盯着宣纸笑了,问父亲:“你说的这是画画吗?”
  蒲大师拉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明明屋里没其他人,还是放低了声音说:“谈恋爱和画画差不多,你给爸爸说说,你和祝甫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就是你说的,小的时候在一起玩很容易,长大了想要一起生活却很难,就只能分开了。”
  “画画呢,还画吗?”
  “画画也很简单,但画一辈子太难了。”
  “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难,失之难。你说这也难,那也难,不能总是一难就放弃啊。”
  “不是放弃,只是还在做选择,我都会认真考虑的。”
  欧导回来了,当晚三人促膝长谈。当父母的说破了嘴皮也没用,最后只能认了命。欧导还感慨之前找人给蒲芝荷算命,说她成家要么极早要么极晚,二十二岁动婚运,错过这次以后就说不准了。这样想来那会没能和祝甫结了婚一起出国,现在成不了也合理。
  两人问蒲芝荷后面什么打算,蒲芝荷说等展览完了她要陪杭柳梅去香港一趟,等回来她会好好想一想,也许会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干下去。
  蒲芝荷回来的时候小麦也在家,祖孙两人正坐一起商量些什么。
  “芝荷,你回来得正好,吃过了吗,”杭柳梅拉着蒲芝荷在自己身边坐下,“去香港的事有变化,我想让你姜叔和咱们一起去,你看行不行?”
  “是这样的,小麦他妈听说我要去香港,说她们拍卖行这段时间就正在香港工作,也有艺术交流会,让我等咱们这边展览结束了顺便去她那看看。你把证件找到了吧?都找到了就好。我一想咱们之前不是商量帮着他爸看能不能追回小麦妈妈嘛,我觉得这次是个机会。”
  蒲芝荷说,可以可以,好主意。
  说话间麦爸赶了过来:“妈你着急打电话把我叫回来有大事?”
  杭柳梅一看儿子的打扮就皱起了眉头。他重新蓄起了胡茬,平光眼镜换回墨镜,穿着件机车防风外套,连手套都没摘。前几天还勉勉强强装书生,现在又变回去那个野性硬汉了。
  “你才文质彬彬几天?新买的那些衬衫和正装呢?不是给你说了不要再穿这些旧衣服,不要留胡子,你看你现在,根本就是土匪下山嘛。”
  麦爸两手忙着互摘手套,头也不抬地回复她:“都一把年纪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了。”
  “那你还想不想和孩他妈复婚了?”
  麦爸终于抬起头无声地看母亲一眼,又看蒲芝荷一眼,似是提醒杭柳梅还有外人在这坐着别乱说话。
  “不就离个婚吗,早都人尽皆知了。我还以为你也想复婚呢,那你要是不想的话就早点回去吧,趁着现在天还没黑,你那个轰隆摩托上路我还放心点。本来麦穗叫我们去香港参加活动,我觉得你一起去蛮好的,既然如此,就我们仨去,刚好人家也没请你吧?”杭柳梅说完乜着眼观察儿子反应。
  果然麦爸边听边坐下了:“我知道她去香港了,我正打算过段时间去找她。她找你们过去?那怎么没叫我?妈,是不是她连带我一起邀请了,你故意在这蒙我。”
  杭柳梅被他逗笑了:“没想到我儿子还挺有幽默感的啊,你不信问小麦——”
  小麦肯定了她的话:“爸,确实没提到你。”厨房的水烧开了,他说完就站起身去泡茶。
  麦爸冷酷地摇头:“不用了,我们的事情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我已经看好了机票,等她忙得差不多我就去香港接她离开。”
  “啊?你要接她去哪?你什么想法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杭柳梅被热茶烫了嘴,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问。
  “妈,我自己有安排。”麦爸到底是因为儿子和蒲芝荷在场,不好意思说这些小把戏。
  “小蒲这两天也分手了,我们正在着说你俩当年感情好开导她呢,咱们就是茶余饭后聊聊闲话嘛。有什么推荐的情侣目的地刚好也让她参考一下。”
  “我打算带她去澳大利亚,那边现在是冬天,可以自驾看雪景。”
  “是她说想去的吗?”杭柳梅问。
  “不是。”
  “她知道你这个安排吗?”小麦问。
  “还不知道。”
  “你确定她会同意吗?”蒲芝荷问。
  “当然,小麦四岁的时候她去东北出差,我有一天突然去找她给她惊喜,她非常高兴。我们还去了大兴安岭和天池,当时就说了以后还要一起看雪景。我们有过共同记忆,这个我知道。”
  蒲芝荷心想他真的好天真,搜肠刮肚思考怎么跟他解释,杭柳梅在一旁坐不住了插嘴道:“那是什么时候?你们感情还好的时候。那是什么年纪?你们工作才起步的年纪。穗穗是事业型的女人,她当年还有余力感动这些事情,但现在她工作那么忙,你不事先想好人家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头没脑地让她放下生意和团队不管,你想她会和你走吗?”
  麦爸捏着茶杯沉默了,他内心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但就这么个不怎么地的主意也是他很努力才想出来的。难道现在他真的已经不了解麦穗了?
  小麦看爸爸这表情和舍友表白被拒绝了差不多,也摇摇头认为他幼稚,再次提出那个方案:“爸,你这次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吧,先探望一下老妈的工作,不要让她觉得你突然打扰。”
  麦爸放下茶杯叹一口气,早知道自己不如父亲,没想到现在连儿子都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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