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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这个男子约五十岁上下,身着一件月白色便服,虽显宽大却可见身材挺拔修长,年近花甲却依然面貌端正俊秀,林寒初一瞥之下注意了他垂落的右手,肤色匀润,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如玉笋。虚握一支紫檀羊豪,笔尖沾有未干的赭黄色泽,似是正在作画。
林寒初顺势往屋内瞧去,这是一间不大的起居室,屋内卧榻、书桌、矮柜、摆设布置妥当整洁,只见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大中堂,水岸边一颗老松枯木,苍虬交柯,老根盘结,挺立于萧疏的旷野中。向后眺望,山水平远铺展开去,一弯河道曲折蜿蜒,似冰雪覆冻,隆冬寒意表露无遗。画者笔触硬坚锋锐,绢上勾画的松针线条瘦硬坚韧,均呈弧曲线形,功力炉火纯青,整张长轴只着以半干淡墨勾点烘染,却给人以秀润淡雅的不凡气度,必是出自丹青圣手。
那男子转头打量了一下林寒初二人,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所画,愁眉一笑:“画者,看重勾、皴、擦、点、染等技法,而勾线最为首要。此画的线条繁而赘、挺而不僵,已臻炉火纯青。尤其是老松枝,弧曲蜿折,谓之蟹爪,确是前朝名家李成真迹。姑娘眼光着实不差。”
林寒初秀眉微挑:“蟹爪!李成!郭熙的老师!?难怪线条如此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姑娘见过郭熙原作?”
“未曾有幸一见,敢为阁下是何人?竟会藏有李成名作?”
“此画乃神宗皇帝钦赐,确是我寒舍最值钱之物,让姑娘见笑了。在下也曾跟随郭淳夫习过数年山水,得皮毛。”
林寒初一听他竟然如此直言不讳与神宗皇帝还有郭熙的渊源,想必他对自己并无芥蒂,也就干脆开门见山:“罗先生,实不相瞒,我是林擎之女林寒初。辗转寻访至此,还望先生为我一解疑惑。”
罗丹青面露惊讶之色:“什么?你是林擎的女儿?”
“不错,家父生前就是襄州承天教教主。”
罗丹青向前迈出一步,紫檀羊豪啪地一下跌落在地,赭黄色颜料在他的长袍上留下一道半干半湿的弧线,“林擎死了?!”
“不错,家父在去年被江湖门派所杀,承天教上下三百口人也全部覆灭,我是唯一逃出来的一个。”这些话在她脑中无数次地回想,每一次都如同在她心头刺上一刀再使劲绞上一把,她不知流过多少泪,在黑夜中无声嘶喊过多少遍,可如今在人前,她却已经学会说得心平气和,不动声色。
“寒初!我是你四叔tຊ!”罗丹青的脸上显出和颜悦色,他走进林寒初跟前,此时可见,在她面前的也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眼角带着沧桑的垂垂老者。
“你就是我爹的那个结拜兄弟?”林寒初恍然大悟,原来眼前的罗丹青就是当日于中仁所说的那个四弟,只是他当年早于林擎等人离开京城,从此便销声匿迹。她更没想到,这首离合诗最后所指的便是他的下落。
罗丹青招呼林寒初和攀儿坐下,那拐子老奴不一会便端上了茶和饭菜。二人终于在连日的舟车劳顿之后,吃上了可口的饭菜,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不错,我当年和你爹、刘一照刘大哥、齐啸川齐三哥四人都在朝为官,虽然官阶不同,各司其职,但志向相投,都紧随王安石大人推进新政,私下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神宗薨逝之后,朝中大变,我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久居于此。寒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便是那首离合诗了,此事说来话长。”林寒初将于中仁遇害开始,将如何得到这首离合诗,如何去半山园寻找到线索,又一路追查到苍梧详细说给了罗丹青听。攀儿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他自顾自吃饭。林寒初省略了在半路遇到他母亲的事,只粗略带过说攀儿这孩子身世可怜,半路救了他。
“寒初,真是苦了你了!”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说罢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盒,打开里面竟是两截黄褐色的断笔,笔头上的毫毛早已落得差不多。罗丹青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将一头一尾插起,竟然组合成了一支正常长度的毛笔。
“当年我和你爹最为相知,一半原因因为脾气相投,他是光禄少卿,而我是左金吾卫将军,都为人耿直豪爽。而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他和我都爱好书画。当年你爹在我离开京城前特地托人定制了这个,给我践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他垂下眉毛,缓缓摇头,烛光下,林寒初见他神色哀怨,头发花白的不少。罗丹青虽然年纪还比林擎小上几岁,但想必多年的漂泊生活让他更加显得沧桑。
他复又抬头,“寒初,你可知如今刘大哥和齐三哥的下落,他们可都还好?”
林寒初迟疑“罗叔叔,不瞒你说,齐啸川在二十多年前便过世了,而刘一照和他的儿子也在一年多前被害,当时我也在场。”
罗丹青一听此言,脸色更是煞白,整个人向后垮塌,神情哀苦。他仰面道:“大哥、二哥、三哥,当日你我开封一别,本以为今生今世、山长水远总有再见之日,没想到竟然从此天人永别呐!我独活这世上如今还有什么滋味!”
“害死刘一照的人也参与了绞杀承天教的计划,他是我爹当年的旧部下,可是他的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在左右着如今的江湖和朝廷。罗叔叔,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离合诗的背后到底藏着的是什么秘密?当年你有为何离开京城,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罗丹青站起身,走向窗前双目远眺,东北方向一轮弯月如钩。他长叹一声,捋了捋长须又回身:“神宗当年与荆公一同主持新政,为了让后世能够绵延改革,两人筹措了一笔国库宝藏以待后世子孙备用。因为数额巨大,其藏宝之地和开启宝藏的线索鲜为人知。元丰八年神宗病逝,次年改年号元祐,新帝即位,荆公随即病逝。当时哲宗尚且年幼,而把持朝政的太后却是极力反对革新派的。我们四兄弟商量,当年新政积攒下的那些成果怕是岌岌可危,若要让日后新政留有一线生机,那么势必要将宝藏的秘密带出皇宫。三位义兄怜我最为年幼,便让我担此任务。元祐元年冬,我们安排了一场偷天换日的计策,我佯装假死,被送出京城,从此世间再无罗丹青将军,而江湖上则多了一个罗散人。”
“那么那首诗?”林寒初疑惑。
“我在梧州安顿之后,元祐二年,我前往半山园,以萱草为引留下暗号。随后冒险秘密前往开封见兄长们最后一面。那首诗便是我所作,我将此诗告知三位兄长,它便是追查到我行踪的线索。此番若不是侄女你细致入微,这样隐晦的蛛丝马迹怕是很难为寻常人所发现,也不会追查到苍梧。当年我们兄弟四人约定好,既然我已经带着线索远走江湖,为了防患未然,那么除非新帝重启新政,或是我四人之中有所重大变故,不然绝不与我联络,也决不能透露梧州这个地方。”
“罗叔叔,为了这笔宝藏,如今朝野之上和江湖门派皆蠢蠢欲动,更有不少人为之丧命。我爹的死、刘一照伯伯父子、于掌门的死都因宝藏而起。不瞒你说,告诉我二十年前这桩宫变的人是太监老李,他曾经救过我的命,因为作为报答,我要阻止这背后之人的图谋不轨。”
“老李?你是说李崇克?”
林寒初点点头。
“他的确是当年先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知道这宝藏的存在也不足为奇。那么他有没有说,如今还有谁可能知道宝藏的秘密?”
“他说除了皇帝本人,就应该是王安石当年的亲信,我想指的也就是你们四人。也难怪季焕和严亮想尽办法要找到你们四人,逼你们说出宝藏的下落。”
“哼哼,他这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们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他。”只见他双手握拳,青筋暴起,伸手一挥,将瓷杯摔落在地,哐当一声脆响。
身边的攀儿听他们两人不住攀谈,已经打起了瞌睡,被这一记响声吵醒,揉了揉迷糊的双眼。林寒初和罗丹青二人这才意识到已是半夜。
“这孩子想是累极了,寒初,你们先去客房休息吧。我明日再慢慢与你细说。”他和蔼地看看趴在桌上的攀儿,起身让老奴为二人收拾床铺。
林寒初稍稍洗漱后便合眼睡去,起初不自觉地回想起适才罗丹青的话,在脑中翻来覆去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怎么也睡不着。直至快到丑时才觉眼皮渐重,恍惚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林寒初在睡梦中仿佛见到身边火光冲天,身体起初感觉越来越感灼热,接着只觉胸口如有千斤大石压着,烦闷异常。突然,她闷哼一声从睡梦中惊起,她睁开双眼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里此刻烟雾缭绕,还有一股古怪的异味,而窗户的一角透露出微微红光。
她惊叫一声:“不好!”是着火了,她起身想去看看屋内另一张床上的攀儿,脚才落地只觉得头晕眼花。果然,她中了迷药,她剧烈地晃了晃脑袋,一边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一边快步走到攀儿床前,猛力地推了推他。只见那孩子蒙头不醒,看来是中毒不清。林寒初将桌上的一壶凉茶一股脑地浇在他的脸上,只听攀儿“啊——”的一声,这才转醒。
“攀儿,外面有坏人!你在这里等姐姐,不可出声!听见没有?”
攀儿睁大了双眼,惊魂未定地朝林寒初点点头,蜷缩在床的一角。
林寒初飞奔出屋里,才推开房门,只见罗丹青的那间起居室里火光冲天,桌几之上物件已经付之一炬,还有那墙上挂着的李成真迹,也已经被烧掉了半截,显然没有挽回的可能。她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罗丹青不能死!也不顾得那烧得正旺的火,直接冲进屋内。
她快速环视四周,这屋子并不大,一眼便可望尽,只见那拐腿老奴面向下,趴在东北角,显然已经不省人事。屋子里却没有罗丹青的踪影。林寒初将老奴奋力背出火场,找到院子里的水塘旁将他放下,看了看他的脸,只见颧骨和额头上都被硬物击出了淤青,还留着血,左臂有一道很深的口子,似被刀剑所伤。林寒初将池塘中的水取了些泼在她脸上,老奴才哆嗦一下,醒了过来。
“啊!姑娘!快——快去救老爷!他被他们带走了!”
“是谁?谁带走了罗叔叔?”
“几个骑马人!都是高手,老爷和我都敌不过!”
“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去睡之后不久便来了,快——快去救他!”
林寒初一看天色,这些人走了起码有半个到一个时辰了,他们没有被烧死已经是万幸,此刻哪里还追的上啊?她回到屋里将攀儿喊了出来,两人七手八脚地打水,好不容易才将屋里的火被扑灭,随后又给老奴包扎了伤口。
天亮之后,三人稍适清理整顿,林寒初收拾起自己的包袱,对攀儿道:“姐姐要去救罗叔叔,攀儿待在这里,跟着老伯好不好?”
“不,攀儿要一起去,我可以帮姐姐!”
“攀儿听话,姐姐此去危险之极,你若跟去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你答应过你娘要好tຊ好做人,活下去,难道你忘了吗?”
攀儿听后,又哽咽起来,勉强点了点头。
“老伯,这些人的目标是罗叔叔,所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将这孩子托付给你,我过些时日再来。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救回罗叔叔。”
拐腿老奴重重点头,答应一定照顾攀儿周全。“可是姑娘,你知道到何处去找老爷吗?那群人早走得没了踪影。况且他们武艺高强,连老爷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林寒初回望山坡上阴郁的天空,“我知道,这天下,能知道我在这里的,也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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