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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芙姝找了几位太华宗弟子问了荀卿住处,可大家都摇头不肯说,反而还要赶她回家。
“我是太清阁的医修,是尊者让我来看他的。”
几人面面相觑,荀卿伤得那么重,便是太清阁祖师爷来了也难救!
很快,有个长相方正的剑修对她作了一揖:“道友,有些事情还是少好奇些为妙,雷牢破了,或许不久后会降下雷电,很吓人的,尽快回去歇息吧。”
紧接着,那名弟子还以夜路危险为由,一路送她到了太华宗外,赶人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下一刻,一道雷便劈在了不远处的山头外,十分可怖。
芙姝脸色白了白,假装不再挣扎,乖乖地转身唤了仙鹤。
剑修见状,满意地转身回到了太华宗内。
芙姝则是从小背囊中掏出了一条小鱼干,笑嘻嘻地盯着仙鹤:“小仙鹤,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想去哪儿的,对不对?”
仙鹤动了动翅膀:“……”
而后,她又掏出了第二条,第三条……直到第五条时,仙鹤冷冷瞥她一眼,终于矮下了优雅的身躯。
这是太清宗的仙鹤,目力极好,能够穿墙透视,性情有些清傲,芙姝听谢然说它已经开悟了,而且还活了上千年,算是阁里的元老之一。
不一会儿,仙鹤便停在一处寂静的洞窟外,随后悠扬地撇下她飞走了。
空气中漂浮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
芙姝打了个冷颤,悄声走了进去,这人就把自己关在这个鬼地方发烂发臭?谁都没想定他的罪,他自己倒是先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她听见湿冷的洞穴里有嗬嗬的出气声,还有一声极其微弱,喑哑的询问:“是谁?”
“是荀师兄吗?”
“……”
见无人回答,芙姝又往前走了几步,地上青苔很厚,湿滑难走,她从背囊里拿出火折子点亮,暖柔的光照亮了洞窟一隅。
“我还不会捏诀,你别笑话我。”
“……”
她四周照了照,只见有一道瘦削人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面色灰败,不知生死。
“杀了我。”那人嘶哑地开口。
少女没说话,只笨拙地举着火折子,往他脸上一照。
烛火的噼啪声响在耳畔,星星点点的暖意照在脸上,荀卿奄奄一息地睁开了眼。
意识昏昏沉沉,呼吸间尽是喉管里带出的血腥气,他浑身的骨头都碎完了,稍微动动便是一阵绞心般的剧痛。
荀卿想,或许过了今晚他便要死在这里。
少女走上前,看清了他的全貌。
瘦得像道鬼影,浑身无一处好肉,糜烂的肉跟衣服勾黏在一起,触目惊心,谢然只跟芙姝说了他要静一静,没想到竟然这么狼狈。
只听她道:“你如今可比我前几日脏多了。”
她这么说着,手里却打开了自己的小药箱,荀卿微微转动眼珠,只见那药箱上还挂了个滑稽的草人,一看就是她自己勾的,因为很丑。
“不想杀我就滚,滚开。”说完,他就吐了一口血。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滚?”
芙姝装出帝姬的语气斥他,因为她要转移着他的注意力,只要不把注意力全放在创口上,就不会那么疼了。
她默默挑着那些碎在肉里的脏污,上面什么都有,都能做盘菜了,而且光是挑完手臂上的脏污,她便沾了满手的血和泥。
她一边挑着烂肉,一边释放着疗愈术,融融的白光将少年包裹起来,替他隔绝了洞窟里的寒气。
“那你又为何……要来?”少年剑修的声音艰涩的如同锈迹斑斑的古琴。
“你说好要教我学剑。”
荀卿阖起眸自嘲地想,他伤成这样,或许一辈子都不能握剑了。
少女微暖的指尖点在皮肤上,小心翼翼的,像点起簇簇火焰,烫得他浑身发颤,眼眶也变得酸涩不已。
好想哭。
犹记傍晚时,他强撑着身子,向掌门递交了身份牌,自请离开太华宗,太华宗不养废物,而他如今成了废物,自是不能再留下。
而且,他身上还背了五百条人命,若不是他将那物带回,若不是他!
“你知道吗,不仅是我,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长久的沉默让芙姝心下慌慌的,她怕他失去意识,又继续开口:“荀师兄?”
荀卿眸色黯淡:“我已自请离开宗门……”
不再是谁的师兄了。
芙姝不置可否:“若你真的离开此地,不归太华山管,也总得归我管。”
荀卿没说话,挑挑眉。
“今日我就代天下人向你讨个公道,罚你……罚你……”
“罚你活着!”
“咳咳……咳咳咳!”
他猝不及防被咽下的口水呛到,呛得整个胸腔剧烈震动,又呕出了好多零零碎碎的小肉块,不知是身体里哪个器官。
芙姝面色一白,也不再与他调笑了,她开始翻祖师爷留下来的医书,看了许久,她觉得现下最紧要的应该是荀卿的心脏。
他的心脏已然全碎,如今靠神魂再撑,可神魂撑久了也会消散的。
只要将碎掉的心脏养好,把命吊起来,后面五脏六腑就能慢慢愈合。
“将养心草跟凰羽糅合,伤者的心脏便会愈合如新生?”
可是她哪里有这些东西?她们太清阁本就穷得响叮当的!
洞窟外,月光下树浪飒飒,似鬼影摇曳,有谁的影子一闪而过。期间携卷起无数飞石沙砾,芙姝赶紧脱下外袍,紧紧盖住了重伤的荀卿。
衣袍劈头盖脸地朝荀卿袭来,将他盖了个严实,上面残存着少女轻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水莲香气,洁净清甜……
呼吸间尽是她的气息,少年破碎的心脏隐隐发颤。
那影子霎时滑翔入洞中,发出一声悠扬的长吟。芙姝才发现原是在洞外一直等着她的仙鹤。
金黄的明眸在昏暗的洞中熠熠生辉,它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一边示意芙姝摊开手,一边将嘴里的东西吐到她手掌心。
那是一根赤金相间的尾羽跟一棵灰色的仙草。
“此子命不该绝。”
它喉咙微动,嘴里吐出一句人话,古老的嗓音苍虬空灵,萦绕在洞窟中。
芙姝心中漫上强烈的喜悦,她顾不得荀卿,紧紧抱住仙鹤长长的脖颈,直直抱得它眼冒金星,感觉自己即将飞升。
她兴高采烈地捧着仙鹤亲了几大口,开心道:“谢谢你!你怎么这么好!!”
仙鹤又被摇晃得身形不稳,喘不得气,只能任由芙姝动作。
啊呀,要被掐死了!
……
洞中微弱的烛火下,少女的一言一行都显得笨拙可笑。
“炼化是什么……要怎么炼化呢?”芙姝一边翻书,一遍嘟嘟囔囔。
荀卿看着她,心下有些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
她笨拙地来找他,笨拙地要他活着,甚至连翻书的模样都很笨拙。她一板一眼,笨拙地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僵硬的手指掐着诀。
白光逐渐凝成一条丝线,将两种药物缠绕起来,芙姝功夫浅,一举一动都非常吃力,因为她才修炼了几日,这种高阶的术法对她来说消耗太大了。
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少年心想。
但是,他如今只面临着两种选择了。
等死,还是等她?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都是挥不去的少女狡黠的笑颜,那眼神明明是蔫儿坏的,可是灵力却又那样柔软包容,像冬天里最柔软的雪花。
洞窟内烛火微弱将息。
他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为何呢,为何芙姝会如此在意他?
他这样想,也开口问了。
“说实话,我不在乎你的生死。”芙姝额上沁出许多汗,手指因为过度消耗引起的剧痛而颤栗着,“你死了,对我来说就像是路边死了一只蚂蚁一样,不值一提。”
她抬起一双冰冷的眼,看着荀卿。
“可是我听见有人在哭,你听见了吗?”
“谁在哭?”
“那五百个弟子。”
荀卿哑然。
“我听大师兄说,三界第一天才荀卿身负剑骨,六岁拜入太华宗,日日卯时起床练剑,月出而归,数十年如一日,未曾有过片刻懈怠。”
“他这般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斩尽天下肖小,人间太平和乐。”
“可是你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你拼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含恨死在这洞窟里吗?”
少年心神俱震。
“不就是将怪物带回来吗?雷牢又不是你弄破的,你在害怕什么?”
“我……”
“清高自傲如你,一朝被撵作成泥,就害怕了,就爬不起来了?若是这样,你还比不上我呢!”
“芙姝!”她的名字从少年带着血的齿间挤出,字字狠厉。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要含恨死去,还是携着恨活下去,亲手为五百个弟子报仇?”
要含恨死去,还是要报仇?
那一日雷牢的倾覆,令人作呕的触手,弹指间被碾作血雾的同门师兄弟,历历在目。
手指掐入掌心,滴滴血泪滑落,重伤的少年浑身颤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偏过头去,不让芙姝看见自己狼狈哭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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