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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卑是一种情绪。
江盈萎靡了。
如果她没记错自己以前看到傅知旭南的就职履历里,他学历也不低。
作为全场文化程度最低的人,她为自己曾经将夏阿婆视作没文化的农村妇女,深刻检讨。
“咳呀,这都多少年前的屁事儿了,还有啥好说的,老不羞!”夏阿婆提着锅进来,白了唐老一眼。
可江盈却听出了老太太话里隐约的甜蜜。
她看着夏阿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唐老端煮好的红糖鸡蛋,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慨来。
民国那些年,美丽的银行家小姐与温文尔雅的留洋少年,在异国他乡一眼万年。
一路携手,走过烽火连天的岁月,从意气风发的日子,相伴到艰难困苦的晚年。
白首不相离,此后余生,生死同路,我最珍重的一切就是你。
有什么比这画面更让人动容。
江盈心中羡慕又感慨。
“所以,你说说看他们如果住进了曾经的土地庙,会有人说什么?”傅知旭南冷不丁地说话。
江盈沉默下去。
这个村,曾经的大地主婆住进了代表封建迷信的土地庙,能说什么?
说不定会被人抓着由头做文章,做出对老夫妻不好的事!
现在想想,以傅知旭南的本事,即使老夫妻住在这种破旧的房子里,他也能想想办法修缮起来。
可他没干这事儿,甚至当初牛棚小屋的屋顶是漏风漏雨的,他宁愿拿脸盆接水,也没修。
不是像他之前说的——懒。
而是他们都很谨慎,这些算是他们的保护色。
是她考虑不周,自以为是了。
江盈有些自责和愧疚:“对不起,唐老……”
“得了,我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这臭小子在这里替我们教训人?”夏阿婆忽然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傅知旭南屁股上。
傅知旭南被拍得一个激灵,剑眉皱起来:“不要乱拍人屁股……”
夏老太瞪大了眼:“哟呵,死娃子,还嫌老太太我占你便宜吗?老太太我风靡全村,不是,风靡省城和英国的时候,你爹都还穿开裆裤呢!”
说着,她摘下鞋底,继续追着傅知旭南打屁股:“给我老太太整这死出,欠收拾。”
“不是……”傅知旭南慌忙跑出门,俊脸黑得不成样子。
他不理解,他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会挨打,还是打屁股这种!
江盈瞧他被夏阿婆追着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暗自骂了声——
活该呢,叫你阴阳怪气,叫你爹味十足地教训人!
唐老也无奈地笑着摇头:“我家这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还稳重点,越老越泼了,你们谅解下。”
江盈却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不想当岁月静好的大家闺秀呢,何况阿婆本来就是大家闺秀。”
一个出洋留学的大家闺秀,彻底变成了农村地头上偷鸡摸狗,满嘴脏话,偷饭菜的老阿婆。
难道是因为她想这样吗?
就像几十年后,男人们讽刺生孩子变肥了,只会做家务又无趣唠叨的家庭主妇活该被出轨。
可,难道她们在生孩子嫁人前不也是美丽青春的女孩么?
唐老看着江盈,有些怔然:“你是这样想的吗?”
江盈看向唐老,轻声道:“您是个温和的知识分子性格,哪怕经历了生活的摧残,您身上也依然努力保持着知识分子的体面。”
她顿了顿:“可生活困难的时候,是容不得体面人的,如果想活着,那就一定要有人做那个不体面的人。”
夏阿婆就是他们中成了那个不体面的那个人。
唐老怔怔然地看着她,忽然红了眼,他拿下眼镜,闭上眼——
“是啊,一直都是她在保护我,把不体面的都干了,才挣回来吃的,我一个男人维持这种没用的体面……她却不怪我。”
管粪车,管堆肥,做全村最脏最臭最累的活,这都没什么。
可中间挨过其他的那些痛苦,都靠着夏阿婆像个泼妇一样挡在他面前嘶喊打滚砸东西,不让人打他。
江盈看着唐老落泪了,傻眼了,赶紧掏出拿手绢给他:“您别哭,是我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可没想惹哭老人家。
“臭丫头,你干嘛呢,我都没把我老头子弄哭!”夏阿婆突然举着鞋底又蹿进了房,凶狠地瞪着江盈。
江盈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举手:“我没有,我……我……什么都没做。”
老太太不会要打她吧,刚才她揍傅知旭南屁股的彪悍样子,她都还记得呢。
夏阿婆眼神复杂恼火地白了她一眼,忽然扔下鞋底穿上,恼火地赶人——
“出去,出去,你这个臭丫头带上你家死娃子都滚都回去,少在这里碍眼!”
江盈麻溜地一点头,转身就跑了。
跑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她转身回来抓了手电筒,冲着凶巴巴的夏阿婆干笑一声,又跑了。
看着江盈的背影跑远了,夏阿婆才没好气地转头骂自家老头子——
“你说你闲得慌,跟个毛丫头说那些干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还不够丢人的!”
“丢什么人,就算曾经的千金小姐变成现在的村里的夏阿婆,你在我眼里还是以前的阿夏小姐。”
唐老拉着夏阿婆的手温和地道。
夏阿婆干瘪的脸上,老脸一红,嘀咕:“你这糟老头子就爱说酸话。”
唐老笑了,忽然问:“你看小媛这丫头怎么样,我以后教她读书好不好,我这一身本事也该有个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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