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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 年 12 月 26 日晚九点,案发前三个月。南山市,堂林镇天扶山某处向阳的高地。
  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一路西行,在大片树木、荒草和刺藤的掩映间,有一个深度足有二十五米的人工山洞。上世纪 70 年代,这里曾是一家代号 3417 的三线军工厂生产车间。这座藏于深山的“军工基地”,历经多次停建续建。80 年代初,还曾是一家国营柴油机厂的生产车间。
  如今,洞内墙壁斑驳,早已荒废。但还是能看到当年的宣传标语。今晚,洞底第三层的一个房间内,一盏 1984 年造的白炽灯依然亮着灯光。昏黄的光线照在散落于墙角的几台旧设备上。三十多年过去,这些被丢弃的机械设备虽然积满了灰尘,但看上去依旧完好如初。
  一股微弱的气流吹过,灯光微闪,斜映出红色铁门左侧墙上的一幅壁画。画是用画笔沾了丙烯颜料涂抹而成的。画中是一片荒坡,坡上的半空中飞满了成群的乌鸦。黑压压的鸦群下,一行蒲公英的白色绒球随风飞扬。
  画的正下方,郑友全精神萎靡地斜倚在设备和墙壁的夹角间。他的头发蓬乱,就像一堆灰白色的杂草。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汗与油。身上的藏青色外套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土。
  他还记得被关到这里之前,是和一个工程队的老乡去一家土菜馆吃饭。饭局上他们聊到项目经理孙慎行最近扣他工资的事儿。他越聊越气,多喝了几杯。
  吃完饭,他头重脚轻地从饭馆里走出来,打算打车回家。外面却下起了小雨。
  他在路边小超市买了包烟,抬头却望见孙慎行搂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妞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走进马路对面的野百合夜总会里。听说这家店才开了没几年,人气很旺,包厢都要提前几天预订。
  龟儿子,扣老子的钱,都拿来泡妞了吧。他气得差点把烟盒都捏扁了,正想开口骂几句粗话,却见夜总会一侧的小门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紧身短裙的女人。女人迈着小碎步走到路边,撑开手中的一把红伞,便向他这边走来。
  女人的步态袅袅婷婷,浅褐色长卷发随着她蹁跹的身姿,令人赏心悦目地起伏着。黑色裙摆也被风吹得微微翻起,露出洁白如玉的大腿。饶是已经过了半百的郑友全也不由得伫足多望了几眼。
  但还没等那女人走近,他就闻到一股奇怪的药水味儿,紧接着,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之后,他在这个房间里醒来,发现对面竟然躺着同样一脸懵逼的孙慎行。
  他也搞不清自己怎么就来这儿了。他俩的身上只剩下来这儿前穿的衣服。衣兜里的钱和手机都不见了。也没人来给他们送食物,只有墙角的一大桶矿泉水看上去可以喝。
  没了手机和手表,他们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力。一开始,他们还会一起猜测是不是他们共同的某个熟人的恶作剧。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的惊愕和愤怒一点一点地被饥饿和恐惧所代替。
  一阵刺刺拉拉的电流声从架在对面一台设备上的黑色音箱里传出来。郑友全立即睁开眼睛。把他们关在这里的人,这些天都是通过那个音箱对他们说话的。
  “门口那台柴油机的开关下面有把刀,去拿!”经过电子处理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依旧低沉。
  还没等郑友全坐起身,对面的孙慎行已经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那台柴油发动机前,弯腰摸出一把短刀。
  “一会儿你们俩自己商量用它捅死谁。给你们一晚上时间。明天早上六点前,这个房间里面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活着的那个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什么意思?兄弟,开玩笑的吧?你是不是要钱啊?说个数,我让我老婆给你。我……我有钱……”孙慎行对着音箱,慌忙说。
  “我不要钱。我只要一条命。你们自己选,把谁的命留下来。”那声音粗暴地打断他。
  “你他妈神经病啊!你还不如现在就动手宰了老子!”孙慎行冲到音箱前,一拳砸在箱体上。音箱的塑料外壳登时被他砸裂开来。里面传出阴森尖利的长笑声。
  笑声忽止,那个声音还是不急不慢:“我的耐心有限,到明天上午六点,要是还没想好,你俩就一起死。”
  说完,声音消失,房间里又恢复死寂。不知隔了多久,孙慎行看了看郑友全:“老郑,他这是离间我们。咱俩不能上当,一定要一起逃出去。我不会丢下你的!”孙慎行把那把刀当啷一声扔到地上。
  郑友全讷讷地点点头。心里却想,信你个鬼!你有这么仗义吗?他想起工程队里有个四川老乡经常骂孙慎行“水垮垮”,说话、办事不靠谱,而且还喜欢对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小姑娘的照片打飞机。有一次他搂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正好被那个老乡看见了。
  其实郑友全觉得这些毛病都不关自己的事儿,反正又没泡他的闺女。他最受不了的是孙慎行一遇上事,就甩锅给别人。记得去年夏天他们队在开发区三大道栽的苗木出现成片枝叶枯死情况,甲方领导验收的时候,当场就发火了。
  结果孙慎行这个项目经理让他们几个施工员来背锅,硬说他们没按他交代的图纸要求施工,将喜半阴的大吴风草栽植在阳光直射处。
  ——你们是猪脑子吗?猪穿上身衣服,都比你们几个聪明呢。”他还记得当时孙慎行当着总包方的面,骂他们几个安全员的话。
  还是想想一会儿要是他去拿刀,自己该怎么办吧。郑友全叹了口气。
  这一晚,他半靠在墙角,半眯着眼注视着对面孙慎行的一举一动,根本不敢睡着。他不停地在脑海里推演孙慎行要是真去拾那把刀,自己该如何反应。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睨见孙慎行慢慢扶着墙壁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铁皮污水桶里撒了泡尿,又去另一边的矿泉水桶里捞了几口水喝。
  等他喝完水,却走到离郑友全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不出声。郑友全故意把呼噜打得山响,与此同时,偷偷半睁双眼观察他。只见孙慎行果然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把刀……
  十分钟后。郑友全的左肩已经被孙慎行刺了一刀,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幸好扎得不深,并没刺中要害。他忍着疼,向孙慎行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要抢那把刀。
  “老郑,你人好,我对你也一向不错。你只当帮帮忙。我欠了一屁股债,要是就这么死了。我老婆、儿子怎么办?”孙慎行的左臂也被划了一道血口。他死死握住刀柄,两眼直瞪着他,似乎在盘算再次下手的机会。
  “你刚不是说你有钱?蒙谁呢。”郑友全也不敢懈怠,以守为攻地与他抗衡,“你还有老婆,我老婆都死了。我要是也走了,我女儿指望谁?”
  “你女儿都多大了,我儿子才八岁。老郑,我一向都把你当朋友,这些年没亏待过你吧啊。上次你问我借钱,我是不是马上就借给你了?现在谁还愿意借钱给别人。可是你一开口,我就是手再紧,也得帮吧。我求求你了,你就当做做好事。你平时不是最好讲话的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把郑友全反倒给整急了,红着脸辩白:“你还好意思说!你当我是朋友?朋友借钱还要打借条,收利息?你是真把我当傻子吧!”
  “得了吧,这年月还有傻子?你他妈不也是在装傻。还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孙慎行终于挣脱郑友全的双手,举刀再次向后者的心口要害处刺过去。
  郑友全急忙闪身躲开。孙慎行不但扑了空,还被郑友全瞅准机会,一下子扭住他的手腕夺下刀,并顺势一脚蹬在他的后背上,把他踹得当即跪倒在地。
  孙慎行虽然比郑友全年轻,但平时不爱运动,加上生活作息不规律,搞得还没有经常修剪花草、干惯了粗活的郑友全体力好。
  几个回合后,他只觉得全身都快散架了,被郑友全瞅准时机,飞起一脚又踹翻在地,牢牢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你个窝囊废,平时老子帮你收了多少烂摊子。上次你在工地灌猫尿,被大甲方看见。要不是老子给你挡着,你他妈早就滚蛋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难怪死老婆……”孙慎行在他身下兀自叫骂不歇。
  郑友全给他骂得只觉得全身的血气都涌上头顶,眼前再次浮现上次孙慎行骂他猪脑子时的嘴脸。
  “去死吧。我保证每年给你多烧点纸钱。”他举起刀,对准孙慎行的胸口和头面部,一下又一下地猛刺了下去。
  鲜血大股大股地喷射而出,溅在两人头顶上方的那幅群鸦壁画上。乌鸦们黑色的眼珠和那行随风飘散的白色蒲公英绒球也仿佛染上了血,承载了人类灵魂的重量。
  它们被这份重量唤醒,在屋里缓缓上升,飞出那个房间、那座山洞,飞过树林、河流、穿过红绿灯下的车水马龙,穿过大街小巷人们的肩头,穿过时间和记忆的墙,停歇在洪橙的手臂上。
  她身上只穿了件背心和短牛仔裤,半躺在治疗椅上。九月初已经没那么冷了,可她的前额和后背都冒出涔涔冷汗。
  “你之前的那块疤用激光祛除了,就是皮肤现在还比较脆弱,你又非要在那疤的位置上弄,当然会比较疼些。先歇会儿吧。”纹身师扶她坐起来,递给她几张纸巾。
  洪橙接过纸巾擦了擦汗,淡淡地问:“有烟吗?”
  纹身师看看她,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包红南京,抖出一支递给她,再用打火机帮她点上。自己也接着点了一根,搭讪着问:“小姐姐多大了?”
  洪橙低头抽了一口烟:“我 85 的。”
  “虚 32 了?难怪,失恋受刺激了吧?我说来我这儿的女的都是纹个蝴蝶啊,玫瑰啊,很少有喜欢这图案的。”
  洪橙仰头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白烟:“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天扶山的山洞玩,那里面的墙上画的就是这个。”
  “你说的是那家军工厂吧。我小时候也去里面玩过。那地方经常有美院的女学生去写生。那身材,好家伙,一个比一个正点。”
  “嗯。我小时候看见的不是学生画的,是小孩用粉笔随便在墙上画的。前两天,我又去了一次,看见里面有学生丢下来的颜料,有人刚在墙上画了一大片乌鸦和蒲公英,真好看。我都想找几个朋友进去坐坐,录点视频什么的。”
  “那地方有什么好拍的,都是灰扑扑的破机子。”
  “你不懂,我那几个朋友,就喜欢那种氛围。”
  “真有人喜欢去那儿?怀旧啊?”纹身师好奇地瞅了她一眼,“也是,现在短视频这么火,我一朋友就是录吃播的,叫“光明磊落”该网红即作者小说《迷墙》里的汪弘肇,听过没?你朋友是不是也想拍小视频赚流量啊?”
  “差不多吧。到时候应该会有不少人看的吧。”洪橙回答道,只是眼神在回答的一瞬间有些阴沉。
  她把烟头在小桌上的烟灰缸上弄熄,重新在治疗椅上躺下:“来吧,搞快点,我朋友还在外面等我。”
  纹身师点头,从搁物架上拿起针柄。房间里又响起滋滋的针穿透皮肤的声音。
  洪橙咬紧牙,闭上眼睛,似乎想让自己的意识暂时离开肉体,随着那声音飘向不久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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