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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 年早春的洪橙,156 的个子,体重 56 公斤。留着齐耳的童花头,一副四百多度的近视眼镜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比那种掉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女生还要普通、还要胖一些。
  可她最常一块儿玩的“把子”却是班上的两朵花——杜璇和黎雪。
  要是让初一三班全班评选哪个女生长得最好看,估计有一半儿的人会选杜璇,另一半儿就会选黎雪。杜璇皮肤白,眼睛水灵,水蛇腰,身材娇小,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美女。
  黎雪祖籍山东。才初一,个头就快一米七了。她个子高,腿长,前凸后翘,再加上小学留过一级,比班上其他女生大一岁,愈发显得比她们成熟。
  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左摇右摆地跑起来,连体育老师老赵也忍不住多瞄几眼。
  老赵是西北汉子,生了一张黝黑的包青天脸。平时也铁面无私,装十三装得走火入魔,从来不照顾女生。补考的时候,连杜璇跑过去撒娇,也不买账。
  唯独对黎雪,她几次装肚子疼,老赵都放水让她及格了。杜璇最看不惯她,背后告诉洪橙,黎雪家对门的汪奶奶认识杜璇妈,经常去她家串门。黎雪才小学三年级,他爸就出工伤死了。她妈带着她改嫁,所以,她现在的爹不是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怎么了?又不是她的错,她也不想的啊。洪橙不以为然。她家和黎雪家离了七八公里远,放学也不同路。再加上黎雪的个儿又高,座位也和洪橙隔了好几排,但是一点儿也不耽误洪橙总去找黎雪玩。
  那个年代,那一片的小孩大都没什么玩具。谁手里有一件小汽车或者机器人,就能在同学面前拽炸天了。不过,他们放学以后,也不用大人来接,自由自在地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疯玩。
  女孩子玩跳皮筋、跳绳、跳格子、丢沙包。男孩子玩捉麻雀、青蛙,掏鸟蛋,弹弹珠,拍洋片。当然,玩得最多的就是斗鸡。
  斗鸡又叫撞拐子。不需要任何运动器具,把一条腿抬起来,放到另一条大腿上。用手抱着抬起的脚,单腿在地上蹦。玩的时候,大家都用抬起的那条腿膝盖来攻击别人,中间不能任意换腿站立。可以单挑独斗,也可以一大堆小孩一起玩,以脚落地为输。
  洪橙和黎雪都不爱跳皮筋,就喜欢和男生一起撞拐子。有一次她俩又拉了同班的三个女生组成武当队,和班上另外五个男生组的少林队对战。五个男生里高晟长得最壮实,也最难对付。还有一个张艺淼比他瘦点,平时话不多,老眯着一对老鼠眼乱瞅女生。
  开战两个回合,洪橙和黎雪配合默契,很快就接连撞翻了两个男生。只是高晟也不是吃素的,他紧握着左脚,像推土机一样横冲直撞,女生这边没多久也就只剩下洪橙和黎雪还没倒了。
  洪橙看见张艺淼对高晟使了个眼色,他俩手往上一提,都直冲黎雪奔去。洪橙赶紧调转“拐头”也向张艺淼攻去。谁知道张艺淼却并不与她交锋,单腿跳着躲开了。
  洪橙心里正纳闷,只觉得后腰被重重地顶了一下,身体有些失去平衡。她立刻意识到中计了,原来是张艺淼和高晟早有预谋,一个在前面假动作佯攻,吸引她的注意力,一个趁机绕到背后偷袭。
  她本打算连蹦几下,继续保持金鸡独立状站住,却没曾想高晟根本不给他机会,又连续对着她的屁股顶了几下。洪橙歪歪倒倒,几个趔趄踉跄,“噗嗤”一声摔趴在地上。旁边围观的男生一阵哈哈大笑,气得洪橙满脸通红。
  “高晟,你耍流氓,哪有从后面撞人家屁股的,这不算。”洪橙拍着屁股上的土,一骨碌爬起来。
  “谁说不行的。怕被撞,去跳皮筋啊。”高晟得意洋洋。
  “你们女生,就是输不起。”一旁的张艺淼也帮腔。
  “算了。不和他们玩了。”黎雪走过来,想拉洪橙走。
  “班花,别走啊,再玩一会儿,我也顶顶你。对你嘛,我保证轻一点儿。”高晟的目光向黎雪的屁股扫过去,还和张艺淼挤了挤眼睛。
  洪橙瞧着他俩的样子就来气,嚷着还要和高晟单挑,这次谁输了,就蹲在地上学狗叫。
  “小样,来啊。”高晟歪着头,朝天鼻黑洞洞的真能插葱了。
  这一次,洪橙和高晟站在粉笔画的一个大约四米直径的圆圈里,摆开架势,谁被撞倒或者跑出圆圈,就算输。开战后,洪橙紧握着左脚,躲过了高晟几次进攻。她知道自己没有高晟结实,个子也不及他高,只有耐心等待时机,等他自己犯错。
  果然,高晟几次没撞到她,有些急躁,单脚跳得幅度更猛了。洪橙死死抓牢自己的脚,绷紧全身,瞅准他快要冲到眼前,差点就要撞到她,身子再次向右一闪,像个被猛虎追杀的小兔子,使劲儿往前跳开。
  高晟在后面急得哇呀呀地追她,洪橙却突然停住了,猛地一个转身,正好撞到他的身上。高晟没料到她用这招回马枪,身子左摇右晃,不停跳着想稳住。洪橙趁着这个机会,斜着身体,瞄准他的右手,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膝盖顶上去。这次,高晟再也支持不住,摔了个狗啃泥。
  在一堆人的哄笑声中,高晟只好学了几声狗叫,和张艺淼灰溜溜地走了。
  “你跟这种人较什么真,不理他们不就得了?刚才看你不要命地去撞他,都担心你门牙会被他撞飞了。”黎雪掏出手帕,给洪橙擦额头上的汗。
  “谁让他俩那样看你,还对你那么说话。他们欺负我可以,欺负你不行。”
  “他们怎么看我了?”
  “反正……贼眉鼠眼的,没安好心。”
  黎雪咯咯笑出了声:“男孩子嘛,不都那个样儿。葛凯风不就经常盯着你看。”
  “呃,他可不一样,他是我小弟。而且,我长得又不好看,不像你和杜璇,没人会那么看我的。”
  黎雪听她说完,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长得好看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不好看了。”
  “谁说的,我妈说,长得好看的,才能嫁个和自己一样好看的。我这种丑的,就只能嫁丑人了。”
  “可是万一长得丑的看上了长得好看的,那不是白好看了。自古红颜多薄命。洪橙,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她垂下眼睫,脸上的表情有种超出她年龄的凄然。洪橙默默望着她,只觉得她的语气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她随即注意到黎雪给她擦汗的右臂手腕上有一片深紫色的淤青,气得马上就要去找张艺淼和高晟算账,却被黎雪拦住:“不是他们弄的。”
  “那是谁?”洪橙心疼地把她拉到一边,轻轻碰了碰她的伤口。
  “是我爸……”黎雪疼得眉毛都皱在一起,无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他不是我爸,我爸早死了。”
  “你那个后爸?他干嘛打你,你妈不管吗?”
  “我妈生病了。几天没下地了。有天晚上还吐了几大口血。”黎雪乌黑的眸子里盛满了苦涩和恐惧。
  “我让我爸去你家,找他算账。”洪橙又呼地站起身。
  “别,他说……”黎雪的眼尾倏地一红,“他说我要是告诉别人,就不给我妈治病,还要杀了我们俩。”
  “这个混蛋!”洪橙攥起拳头,恨不得立刻就去帮黎雪砍人。
  “谁让我自己运气不好呢。”黎雪冷笑了一声,“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收拾他的。”
  “会吗?”
  “会的。我亲爸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总感觉他在天上看着我。”黎雪眯着眸子望着远处天边的几片铅灰色的浓云,脸上的阴沉决绝像把锋利的刀子,看得洪橙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很快就要到三月下旬了。3 月 22 号,周日那天是洪橙的生日,她提前半个月就邀请黎雪那天去她家玩。黎雪却摇摇头,说她妈又吐血了,她得在家照顾她。
  后来连着十多天,她都没来上课。有一天,洪橙交语文作业给班主任大刘的时候,听见她和另外一个老师在说黎雪妈妈的肝病恶化了。前天晚上急性呕血,没救过来,天还没亮,人就走了。
  洪橙一放学,就拉着同桌葛凯风去黎雪家找她。黎雪家住在工人电影院后面那片老楼房的二楼。洪橙敲了半天门,黎雪那个后爸才走出来。
  他的鼻梁和左颊都肿了,嘴里泛着酒气,不耐烦地瞅了瞅他们:“她不在,跟人跑了。”
  “跑了?跟谁跑了?”洪橙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立即问。
  “还能跟谁,有钱老男人呗。”
  洪橙觉得心都要跳出胸口了,紧握着葛凯风的手汗津津的,但她还是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一双猥琐浮肿的小眼睛盯住她:“我怎么知道,她都不把我当爹。她妈不在了,她也大了,翅膀硬了,我管得了她……”
  见他的神色不对,葛凯风拉住洪橙就想走,洪橙却挣脱他的手,转身对男人说:“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你为什么打她?是你把她打跑的。”
  男人立即冲过来,一把拽住洪橙的胳膊:“她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忘恩负义的小婊子,平时我是怎么待她的。我连根好烟都舍不得抽,给她买漂亮裙子穿。她妈住院,她的学费、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花钱……”
  洪橙给她晃得头晕眼花,幸好他喝了不少酒,脚步有些不稳,被一旁的葛凯风使足了劲儿推开,一跤跌在地上。男人索性蹲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
  葛凯风拉着洪橙撒腿就跑,两人一口气跑下楼,洪橙似乎还能听见男人刺耳的哭声。
  22 号这天,洪橙找了一圈,附近几个关系好的同学都不在家。连杜璇也不在家。她壮着胆子一个人跑到黎雪家。可是这次铁将军把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只好回家。
  幸好晚上她爸洪齐州给她买了个双层 8+12 寸的生日蛋糕。
  南山这样的四线小城市,90 年代末虽然已经有了入妙、元祖这样的蛋糕店,但是普通工薪家庭给孩子过一个平常的生日,很少舍得买那么大的蛋糕。
  只是洪齐州拿蛋糕回家的时候,都快九点了。他的外套上沾了灰,右手背也破了皮,和洪橙解释说晚上碰到个老同学,非要拉着自己喝几杯。结果回来的路上,在巷口那儿又被正在施工的管道绊了一跤,蛋糕盒也摔破了。
  什么老同学,比自己女儿还要紧?洪橙忍不住嘟囔了几句,没想到平日里脾气很好的老爸却烦躁地给她撂了一句“爱吃不吃”,说完就走进卧室,嘭地关上门。
  洪橙委屈巴拉地打开盒子,只见蛋糕上的小鹿装饰糖果和“宝贝丫头洪橙生日快乐!”几个字都被摔得七零八落,沮丧得连蜡烛都不想点了。
  妈妈董莉从厨房走出来,揉了揉她的小脑瓜,递给她一个漂亮的礼盒。她拆开一看,是一个崭新的 sony CD 随身听和一张罗大佑的自选集正版 CD。
  98 年的南山市,音像店里卖得最多的是盗版和打卡碟。正版碟要坐长途车去南京才能买到。
  “也是巧了,和我们单位两个同事去南京办点事,想着你肯定喜欢,看见了就买喽,花了为娘大半个月工资啊。”董莉好说歹说地哄着洪橙吹了生日蜡烛,切了蛋糕,又把老公从房间里喊出来。
  洪齐州的火气也下去了,一脸抱歉地接过女儿递过来的蛋糕,还给她唱了一首罗大佑的《大地的孩子》助兴。
  “广广的蓝天映着绿水,
  美丽的大地的孩子宠爱你的是谁?
  红红的玫瑰总会枯萎,
  可爱的春天的孩子长大将会像谁?
  ……”
  他的嗓音和罗大佑一样浑厚温暖。洪橙性格本来就活泼,生气很少超过半天的,秒转晴天。只是她喜滋滋地听完老爸唱歌,却被他接着公布的好消息惊得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二天,她垂头丧气地坐在教室座位上。耳朵在听课,思绪却早飞到爪哇国去了。第一堂课间休息的时候,葛凯风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干嘛?”洪橙没精打采地白了他一眼。
  “应该是我问你吧。”葛凯风凑近她小声说,“语文课代表,大学习委员,昨儿我爸带我上天扶山采风去了。作业没写呢。给我抄抄啊。”
  “一边儿去。”洪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怪昨天去你家喊你,敲半天只有你妈出来呢。我一年就过这么一次生日,请你还不来,现在还想抄作业?做梦!”
  “你一年过个生日,我爸两年才带我出一回门啊。”葛凯风眨巴着一双聚光的小眼,“哎,你要给我抄,我就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想不想听?”
  “切!你能有什么秘密。装神弄鬼的,人家烦着呢。”说归说,洪橙还是把作业本在桌上摊开,让葛凯风闷头狂抄。
  等他终于抄完,才在洪橙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也不知他都说了些啥,只见洪橙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一幅吸血鬼要吃人的表情。
  还没等她合上嘴,上课铃便响了。她一眼便瞧见老爸和葛凯风他爸葛峰,都跟在初中部教导主任,人称“一撮毛”的孟老头后面,鱼贯走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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