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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温姝宜照例陪床。
  喻卿的手术排在了三天后,这两天都在做术前的各项指标检查,她为了时时刻刻方便照顾,在医院地下超市里租了个行军床,晚上时就拿出来摆好,早晨起床后再收走。
  只是这张床实在很难让人睡得舒服,因为过窄,也因为中间空下来的部分,经常睡醒之后腰酸背痛,睡一觉比不睡还要难受,但她为了保证足够的休息来支撑自己照顾病人,每晚还都是强撑着自己阖眼。
  但今天,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晚上十一点,病房外的走廊大灯已经被关掉了。
  她小心翼翼起身,蹑手蹑脚的关上病房门打算去外面透透气,鼻间充斥的是愈来愈烈的消毒水味,闻久了嗅觉好像也失了灵。
  她坐在走廊尽头靠窗下的长椅上,打开窗户看向天边的月亮。
  乌云朦朦,遮挡月色,天空中唯剩下漆黑和几颗稀疏孤单的星星。
  她觉得那几颗星星像极了她,孤独无依,在黑夜中还不得不悬挂与此,被生活不断推着往前走,看不到前路。
  这些天,她一直强行让自己冷静理智,就算是得知母亲预后不好的检查结果,她也刻意镇定了,但今天与周怀生的匆匆一面,实在让她无法冷静。
  心里那汪自始至终平静的深潭,如今骤然起了波澜。
  第一次见到周怀生那年,她十三岁。
  那日是父亲的葬礼。
  庭院内进进出出的人无数,大人们看向她时总是带着怜悯和看起来仿佛感同身受的悲哀,但那时的她觉得,这些人饱含慈爱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剑,于无形中刺痛了她许多遍。
  只有周怀生,他站在他的父母身后,眼神里没有哀叹,更没有刻意装作与大人那般共情,他只是静静看了她一眼,把眼前纤瘦的小姑娘打量了一个遍,然后,偷偷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在无人注意时悄悄放到她手心。
  这一件事,让她记了好多年。
  后来母亲跟她说起,这位长她三岁的哥哥,是跟父亲生前关系最好的周叔叔的儿子,如今在北县读书。周家帮了很大的忙,葬礼结束后,喻卿叫来人来家里吃饭感谢。周叔叔在外地工作,临走前把周怀生托付给喻卿,但实际上,其实是希望他能照顾好这两个刚失去顶梁柱的孤儿寡母。
  从那之后,周怀生便经常出现在她家。
  她从最开始完全不适应到最后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年长的哥哥照顾自己,帮助自己,也打心底里认可这是她的兄长,只差一道血缘。
  直到,他考上了京平市最好的大学,因为学业需要搬回京平,便慢慢少了联系,如今再见,只是像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那般,变成了需要客气寒暄的疏离关系。
  可见人长大,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痛快。失去的东西,想再回来总是很难的,也总是,不由其主。
  温姝宜坐了快一个小时,最后在眼皮实在撑不下去时回去了。
  病房里拉着薄薄的白色纱帘,清晰可见窗外晃晃夜色,高楼鳞次比节,夜晚的灯火数不胜数,她躺在怎么都不舒服的床上,强行让自己闭上眼。
  梦里不知身是客。
  人不能执着于过去,要一直往前看。
  温姝宜想也不曾想,隔天周怀生在一早就来到了病房。
  她洗漱完后去楼下餐厅打饭,回来后在原有的病房里找不到喻卿,经护士提醒,得知母亲被安排到了单人病房,正想着是怎么回事,进门时便看见周怀生坐在病床前跟喻卿谈笑。
  两个人之间气氛不错,丝毫没有生疏了好几年的距离和陌生。
  “姝宜回来啦?”喻卿看她一眼,“你看看是谁来了。”
  她不得不笑着,对上周怀生有些克制的眼,他穿着跟昨天完全不同的装扮,浅色衬衫和工装裤,看起来十分休闲,也很符合看望病人应有的礼数。
  周怀生对她点点头,“昨天在电梯里我和姝宜匆忙见了一面,估计她都忘了跟您说我会来看您了。”
  他这话颇有深意,大概也是料到了她不会把与他重逢的说出来,所以找了个折中的办法给两人一个台阶,免得在长辈面前不好看,他是学新闻出身,这种人情世故拿捏的最准。
  温姝宜却觉得有些没必要,但也不好在喻卿面前弄得太生分,有些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两家人从前的关系总是毋庸置疑的。
  她作为一个小辈,无论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都不该对世交的好心拒之千里。但她又是个过于率真直接的人,没办法欲盖弥彰的跟他一起圆谎,只得尴尬笑笑。
  “这没什么,咱们确实有几年没见了,你父母他们都好吗?”
  喻卿笑容可掬的寒暄着,问了问他的近况。
  “你现在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闻言,周怀生眉间微不可查的动了动,随即笑笑。
  “我爸妈他们在去年也都把重心放在京平这边的生意了,我也就还那样,工作都差不多。”
  他轻描淡写,捡重点回答了几句。
  喻卿看着周怀生,越看越欢喜,从前觉得他是个性格温吞的学霸,如今看来,眉宇间多了些从容内敛,更添了几分成熟。
  性格、外形和工作,无一例外都很符合长辈挑女婿的标准。
  “那你结婚了没,你比姝宜大三岁呢,早就成家了吧?”
  喻卿这话一问,温姝宜觉得病房内的氛围都有点不对了,似乎不是久别重逢的叙旧,反而有点长辈套问小辈的意思,她不太喜欢这种交谈方式。
  也想不通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一反常态。
  周怀生没怎么去看温姝宜变化莫测的脸色,自顾自认真回答:“几年不见,喻阿姨您还是这么风趣,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
  他话至此处,又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
  “姝宜呢,现在怎么样?”
  这话犹如一个惊雷,将她从纷飞的思绪中急忙拉回。
  她顿了顿,正想开口,却被喻卿抢先一步。
  “你也知道这丫头学的是文物专业,大学这几年一直兢兢业业的,本来一毕业能被西江的文物院特招去的,但是因为我生病她就放弃了,前些日子从北县调到了博物馆,如今也辞职了,她上来那个倔劲儿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跟当初一样。”
  话说到最后,不免也有感叹。
  父母们一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功成名就时,必然也会希望自己的子女有所价值。喻卿这番话没别的意思,只是难得敞开心扉跟一个小辈倾诉。
  温姝宜在病房待不下去,找了理由出去了。
  没过两分钟,周怀生也出来找到她。
  “我怕你买的饭会凉掉,所以跟阿姨说先让她吃饭。”
  他走上前,坐到温姝宜身侧空出来的座椅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昨天在电梯里还要近上许多,温姝宜有些不自在,悄悄往外挪了挪。
  下一秒,周怀生也很识趣的同她分隔开一些距离。
  “刚刚在病房里那么说没别的意思,主要也是不想承认你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他也很直率,坦坦荡荡的把这话说了出来,反而也没让她生出太多愧疚之感。
  “我也没别的,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是现在还是添麻烦了,是你换的单人病房吧?”
  大医院的单人病房加钱也很难排到,但周怀生只这么一会儿就换的这么痛快,并且还带了七八盒补品,温姝宜怎么看都是觉得给他添了麻烦。
  在她眼中,从前的交情毕竟只能算作从前。
  她是个愿意折磨自己也不愿意麻烦别人一点的人,别人稍微在她身上浪费点时间她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况,这个人是周怀生。
  正因为从前的渊源,所以她又没办法像旁的人那般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这话可就是见外了,当时我住在北县的时候也没少麻烦你们,喻阿姨都没跟我说这种话,你就别折煞我了。”
  周怀生试图开解,看向她时发觉她眉间似乎有解不开的担忧。
  旧人重逢,再见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别扭。他们两人之间,更有无法言说的疏离和隔阂,想要完全像从前那般心无旁骛也是很难。
  “还是谢谢你,单人病房的钱我会转给你。”
  温姝宜想了想,最后还是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那一瞬间,周怀生萌生了许多想法,他不会接受温姝宜转给她用的钱,但是又不能错过这一次加她微信的机会。
  大脑光速运转,几秒后还是加上了她的微信。
  待她走后,周怀生以最快的速度翻了一下她的个人信息。
  她的头像是个风景图,一张高山流水的图,简单明了,十分符合温姝宜的性子,个签是一个句号,朋友圈里除了些文物科普链接后在无其他,没有一条关于个人生活的日常,几乎窥探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他还是以此视为神祇,也是了解她这几年的唯一渠道。
  在长椅上坐了快十分钟,将她的朋友圈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等他再回到病房时,屋内的气氛却好像变了,温姝宜和喻卿的神色不对,似乎是发生了点小别扭,他洞察力警觉,温姝宜眉眼低垂,怎么看都不是方才的神情,甚至比方才看起来还要更颓废。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他主动开口道别,末了又问起温姝宜需不需要帮忙找个护工。
  喻卿直言拒绝,声称已经让他很麻烦了,几尽推脱,温姝宜也顺势送他出门。
  两人各自走各自的,出了肿瘤科住院区的走廊到电梯口,周怀生这才说话。
  他看着她眼底显而易见的乌青,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她。
  “我在江槐路有套房子一直没住过,阿姨出院后你俩先去那住吧,这是我妈强烈要求的。”
  周怀生没说他知道她们两个卖掉了北县唯一的房子,如今也是无根浮萍,京平是一线城市,生活节奏和生活水平都很快,她们剩下那点钱连一个首付都不够付。
  温姝宜别开眼,直接无视了那串钥匙,在她眼中,这个行为有些逾越了,甚至不属于他们现在这个关系,而且,她觉得有些荒唐。心底里那点仅剩下的自尊心作祟,她连语气也变得有些冰冷。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下一秒,她发觉周怀生错愕的目光,觉得自己也有点不近人情,于是又缓了缓嘴角。
  “我外婆留给我妈一套房子,在海司区,出院以后我们直接住到那就行。”
  这话听着像解释,但周怀生已经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妥,至少,是稍微伤害到了这个跟过去截然不同甚至判若两人的小姑娘。
  有些奇怪,在他眼里,他总觉得她是小姑娘。
  电梯开门时,周怀生对她挥挥手再见,说了句有事叫他,便随着电梯内的人流渐渐消失在关上的门之后。
  温姝宜看着下降的楼层,发自内心的舒了一口气。
  看了眼时间,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急忙打开微信,点击周怀生的对话框,转了三千过去。
  至此,她才觉得是真正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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